三国之乳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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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阴沉沉的天空，没有云，却也没有太阳。接连几天都是如此，仿佛早已预示出军事行动的不利了。没有一颗心不在惊悸地战抖着。
　　 空气是沉闷的，仅有的一份潮湿也早被前线层层涌来的杀气瓦解了。隐约还能听到千军万马的呼喊声、惨嚎声，然后才是兵器突击的声响，马足错杂的声响……
　　 营帐上空的战旗无精打采地垂着，那上面似乎附着了太过沉重的悲哀，风也只能从旁边悄然滑过，散入无垠的旷野之中。
　　 夏侯荣茫然地站在帐门边，茫然地望着远方。
　　 魏军南取巴西，蜀军北犯汉中，已经快要一年了，大小战事接连不断，互有胜负，但最近几个月却很不尽人意一一
　　 “不就是个小小的黄忠么？”夏侯荣在心里骂着，“一个臭老兵。真是丢尽了我凉州军的威风！”
　　 他把眼睛眯了起来。
　　 早晨走马谷粮草被蜀军放火劫掠，父亲夏侯渊已经亲自赶去了。“有这个必要么？一军统帅岂可轻动！”他的心中忽然掠上一道不样的阴影。
　　 走马谷的烟越来越浓了，一阵阵热浪席卷着早春的寒风扑面而来。
　　 夏候荣竭力把思绪拉开，不去想那些惹人烦恼的事情——“想想在许昌的家吧，母亲现在正在干什么呢？哥哥们又聚在一起练武了吧……”
　　 一张毫无表情的面孔在他脑海中出现了，两道眉毛浓得怕人，唇上短短的胡须骄傲的翘着。他递给夏侯荣一张大弓，“拉开它......
　　 夏侯荣使劲儿，再使劲儿......
　　 那两道浓眉绞起来了，伸手抢过大弓:"没用"“我才十岁，二哥，”夏侯荣跳起来了，“我学箭才半年哎，就叫我拉大弓."
　　 “幼权，你还想玩小弓是吧.”浓眉缓缓的舒展了开来，忽然又重新绞结，又膀用力，右手如抱婴孩，左手如抄满月，弦响,箭发——
　　 “哼，懦弱的人不配做我夏侯霸的兄弟!"箭翎在靶心正前方不住颤动。
　　 夏侯荣的唇边露出一丝笑意：“狂什么！哼．你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的场面吧——回去咱们再比比看是谁的膂力更强!"
　　 于是他的脑海中忽然又闪现出另一副弓箭来一那三哥夏侯称吧，双眼很可怕地眯着，钢牙紧咬，也一样地拉满弓,松开弦.不过他射的不是静止的箭靶，他射的是狂奔的猛虎!
　　 白额的猛虎，斑斓的肩背，体态矫健，却比夏侯秤所骑的那匹马要大上整整一圈。初冬田间未割尽的麦楂划伤了它的趾爪，它呼啸而至，但夏侯称的利箭却刺穿了它的头颅！
　　 一箭穿脑．鲜血和铁簇同时从喉底喷出。猛虎无知觉的地向前又冲出了七八步，才颓然栽倒。大地似乎也在震动，夏侯称的脚步却依然稳定如昔。他踏住虎项，拔出箭杆，递到唇边，轻轻舔吮着百兽之王腥气扑鼻的血浆……
　　 这样一个人，怎么竟被病痛折磨而死了呢？
　　 夏侯荣心尖一颤，仿佛又看见了三哥那张腊黄的面孔，那对无神的双眸一
　　 “幼权，我这副弓箭......送给你，”射虎那年，夏侯称才十六岁，病逝那年也不过十八岁而已，“还有我的兵书，没能完成......你带着去汉中打仗吧，别让别人说咱们是、是……纸上谈兵。”
　　 他那已经失去血色的嘴唇缓缓咧开：“还记得我对你夸的口吗……我要统率十万雄师，扫平天下……除了你和魏公，他们都不相信……，
　　 夏候荣狠狠地咬住了下唇，右手下意识地摸到了腰间的那付弓箭——刀刃一样的弓弦割伤了他的手指，鲜血一滴、一滴，溅起了脚边的浮尘。
　　 他垂下头，又昂然仰起，这才看见魏军司马郭淮不知道什么时候，已经站到了辅门下，也一般地叉着手，静立，久久不动。
　　 郭淮给夏侯荣的印象很深，他不爱说话，也不爱笑，甚至大宴之后，也同平时一样坚定沉着地走着军人的正步——他是从来不喝酒的。
　　 夏侯荣认定，这才是真正的军人,永远镇定，山崩于前而色不变，一举一动都那样干练和简洁。他曾经刻意模仿过那正规的步伐，却总是学不象。
　　 此时，他只能看到郭淮那擦得可以照见人影的钢盔、宽阔坚实的背膀，还有稳如磐石的双腿。夏侯荣也把脚缓缓的并拢，把手叉了起来——好累，胸甲硌着小臂，更是火辣辣地疼痛。
　　 突然，郭淮的肩头微颤——一个浑身浴血的骑士从前线方向直冲过来，坐下马吐着殷红的血沫，鼻孔中热气如雾。来到辕门前三四丈远的地方，马头忽歪，前腿一软，直直的栽倒下去。马项撞上地面，“喀”的一声折断，马上骑士大鸟般向辕门扑来。两名亲卫急忙冲过去，想要接住他，却不由自主的同时被撞倒在地。骑土口中鲜血狂喷，双肘撑地，拼命地向前爬了几步，一把抓住了郭淮的脚踵。
　　 郭淮依旧一动不动。那骑上喘着粗气嚷了些什么——虽然嘴张得很大，声音却很轻，夏侯荣一个字也没能听见.一阵短暂而又可怕的沉默，那个骑士就这样瞪着焦灼的双睛，陡然停止了呼吸。
　　 郭淮轻轻甩脱握住他脚踵的那只血肉模糊的大手，忽地转过头来。盔沿压得很低，谁也看不清他的眼神，只能看见他双唇咧开而露出的紧咬的牙关。夏侯荣只觉心上涌起一种无名的恐惧，全身麻木，再也无力挪动哪怕一根手指。
　　 亲卫把早已备齐鞍辔的战马牵了过来，然后伏下身去。还没等伏稳，郭淮已经左脚在他背上一点，飞一般跃上马去——亲卫一下子坍在了地上。
　　 郭淮的铁槊，闪烁着淡青色的光芒，好象一道划破长空的闪电。槊尖指处，战马箭一般射出了辕门。立刻，数百名亲信的部下，一色的黑马、铁甲，乌云般随在闪电之后，扑向烟尘嚣杨的远处......
　　 这时候，大批伤兵撤了下来,担架流水般不断地抬过夏侯荣身前。一位高高卷起衣袖的军医守在营门边,检察着每一个伤兵。那些断手的、折足的、脑破的,肠流的,鲜血混着泥土糊了满身的伤兵们，只要军医一摇头．立到就会被人从担架上拖下来, 扔到一边的尸堆上去。哪怕还剩下最后一口气, 他也只有自己孤独地去迎接死亡。
　　 夏侯荣闭上了眼睛，但面前依然满是血腥, 痛苦和挣扎。忽然，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颗人头来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, 从半空中喷着糊状的血沫,"扑"地扎在土中。尘埃里露出半张面孔，不屈的面孔，不闭的双眸,直勾勾瞪着夏侯荣。夏侯荣不由倒退了半步。
　　 “张将军阵斩蜀将雷铜！张将军阵斩蜀将雷铜！”
　　 张颌胯着红鬃的马。缓缓地渡了过来。背着阳光，他冷峻的面色显得更加铁青，灰尘和血迹凝住了长长的髭须，仿佛那是一支长矛似的。他的背微有些驼，显得十分疲倦和厌烦。右手平静地垂在腰际, 小指上勾着长刀的铁环,刀身上满是紫黑色血斑。
　　
　　 他从夏侯荣身边经过，毫无表情地望了年青人一眼。初冬的寒风扑面而来，这寒风——夏侯荣忽然想到——不正是药冠将军张颌么？
　　 于是，他猛的抓住一副经过身前的担架：“前面怎么了？我爹在哪里?"
　　 那伤兵张开了嘴,露出鲜红的不知道是舌头还是血块，却半晌说不出话来。夏侯荣恨恨的啐了一口，快步往辕门走去。才走了几步，又猛然回头——那个伤兵已经躺在了尸堆上，充血的双眸死死盯着自己——夏侯荣不由打了个寒颤。
　　
　　 那伤兵忽然无声的一笑，血水顺着嘴角淌了下来。他闭上眼睛，却不知怎么的，竟然能够出声了，并且还唱起歌来：“典军校尉夏侯渊，三日五百，六日一千……典军校尉夏侯……”
　　 夏侯荣从小就听惯了这首歌。歌的作者不知道是谁，但肯定是从父亲作典军校尉起就一直跟随在身边的老兵吧。张颌是阵风，让人感到寒冷；父亲也是一阵风，迅疾无伦，横扫一切——
　　 “典军校尉夏侯渊，三日五百，六日一千。”伤兵们、亲卫们, 军将们……整个大营都响起了歌声。只是和平日欢宴后的歌声不同，今天的歌声显得是这么沉重，这么的凉。夏侯荣只感觉自己一颗心在往下沉，往下沉……
　　 寒风凝固了，寒风不再吹！
　　 "小子，打仗怕不怕?"夏侯荣忽然隐约觉得有只大手，轻抚着自己的后脑。
　　 “不怕，一点也不怕，”他喃喃的回答着，“阿爹，我要跟你去打仗。”
　　 “阿爹要去打韩遂呢，”脑海中的那个影子，不知为什么，越来越模糊，说话声音却越来越响，“韩遂知道吧，他的兵比阿爹要多好几倍哪。幼权听话，先回许昌去,啊?”
　　 那一年自己才七岁吧。哈，七岁的孩子，只知道父亲是英勇无敌的，只知道元让伯伯夏侯敦、子孝叔叔曹仁是仅次于父亲的英勇无敌——韩遂算什么？马超也从不放在眼里！
　　 “阿爹一定会赢的，阿爹总是赢，我要去看。”“哈哈哈哈，”父亲的笑声，好象把全营凄怅的歌声都压低下去了，“好儿子，有胆气！不过打仗不是玩游戏，阿爹要几千里急行军，不能带着你这个小娃娃。
　　 “那你为什么带三哥去？他也是个小娃娃，他才比我大,大......" “他比你大上一倍哪！等你十三、四岁了，阿爹也把你带在身边, 去打张鲁，去打刘璋，取汉中，取四川，好不好？”
　　 如今张鲁何在，刘璋何在？汉中是已经到手了，巴蜀的锦绣河山却被刘备横一刀夺了去。还记得父亲初镇汉中时的情景么——”刘备之孺子，我一定要亲自绑了他去见魏公！”父亲的胡子炸了开来，好威严，好可怕……
　　 夏侯荣从幻梦般的回忆中拉回了思绪：“阿爹，你轻看了刘备，阿爹……”垂下头，歌声在耳边回旋，在脑海里回旋。然而整个大营，只有他没有开口——一这支歌不应该这样唱的，不应该.
　　
　　 “啊——”前线方向突然天崩地裂的一阵狂叫。歌声嘎然而止，每个人都用惊恐和焦灼的目光盯着远处。“怎么了？怎么了？是胜了？是胜了？还是败了？”夏侯荣一步步向辕门走去，“我要去帮阿爹，我要去帮阿爹!"
　　 远处旗帜舞动，潮水般的魏兵奔溃了下来，担架队立刻就被冲散，伤兵们一个一个被无情地掀在了地上。在万足踩踏下，他们的呼叫和呻吟是那么地微弱，那么地可怜。
　　 ”怎么啦？怎么啦？！”夏候荣大声叫着，但声音却被狂乱的喧嚣声掩盖住了，没有一个人回答他，没有一个人来得及回答他。他的心在狂跳，他的热血在沸腾！
　　 两名亲卫身后拖着长长的披风一般的血沫, 冲了过来，一人捉住夏侯荣一只胳膊：“少主，这里危险，快走，快走！”夏侯荣两条脚象钉在了地上似的，一动不动：“我爹呢？我爹怎么了？！”
　　 “上将军地……蜀兵就快到了，快走，快走！”两名亲卫狠命地摇撼着他的肩膀。夏侯荣只觉得脑袋“嗡”的一声，胸口郁闷，一口鲜血喷了出来。
　　 亲卫停了手，惊恐地望着他。他已经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，目中也只有惨红的晚霞，惨红的原野，惨红的血迹......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，一抖，那两个亲卫就不由自主地松开手，跌倒了出去。
　　 "不要跑！不要跑！冲上去！和他们拼了!" 他狂叫着。抓住名慌里慌张的小军官，一把抽出对方腰间的长剑，挥舞，把剑的主人砍翻在地。漫天血雾浇在他的脸上，都泽如不觉，就这么噩梦般的向前走去，一步一步走去。
　　 " 冲上去! 不要跑！”他狂叫着长剑穿透了一名正准备上马奔逃的骑兵的咽喉，然后一按马背，飞鸟般跨上去，驳转马头，向着汹涌的溃败之潮，狠命地冲过去，杀过去。
　　 没有一个人能够挡住他的马蹄, 没有一个人能够档住他的铁剑。他狠命的抽打着马项，骏马悲啸着，一任热血淋遍全身，疯了般冲出辕门。
　　 夏侯荣才是真的疯了，他堕入了一个无声的世界，每个人都张开了嘴向他喊叫，他却一点也听不见了。眼底不知道是自己的血．还是别人的血。使他看出去一片暗红，越来越暗，越来越暗......
　　 "不要跑,拼了,和他们拼了!"他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,只知道自己是在狂叫，嗓子烧得要冒出烟来。前面是谁？暗红的世界中为什么只有他是黑色的，黑得象铁，象夜!
　　 那人张开嘴大叫着,向他冲了过来。这张面孔这般熟悉，可是又这般陌生，这就是那个永远不苟言笑，总是平静如山的郭淮么？你干什么那么惊慌——“不要怕！冲上去!"
　　 夏侯荣向郭淮，当头就是一剑。郭淮微一侧身躲过剑锋，反手捉住了夏侯荣的手腕，想要把他拉过马来。没能拉动一夏侯荣臀下的凝血，已经把他和这匹来不及备鞍的虏马牢牢粘在一起了。郭谁一愕，随即看见了那双血红的瞳仁。他茫然松开了手。
　　 夏侯荣依旧挥舞着长剑向前疾冲，又是一个灰色的人出现在身侧，须眉如凝固的寒风。张开了嘴向他大叫一--怎么人人都在大叫，他也要叫:"张荡寇,我爹呢？！"可是他叫不出来，他的嗓子已经哑了。
　　 溃兵们、敌兵们,都潮水般在他面前分开,他就象一支箭,带着寒风，西凉高原上的寒风，射向惨红的前方。
　　 这暗红的世界，正在缓缓消失，所有的鲜血、眼泪,火光,烟影都逐渐从眼底流走。夏候荣看见了他熟悉的西凉广袤的高原．他看见有一位骑上，带着亲切的寒风,向他无声的奔来.
　　 那远山般的浓眉，渗入清冷的雾色;那天云般的长须,溶成朦胧的月光；那眼底无畏的微笑，慈祥的微笑，流溢而充满了整个世界，渐渐清晰，渐渐走近......
　　 身外的世界依旧无声，夏侯荣心底却有一支歌唱了起来：
　　 “典军校尉夏侯渊，三日五百，六日一千。典军校尉夏侯渊......”歌声切断了所有的时间和空间，象一个古老的传说，拥着他，冲向不可知的地方......